陈贤,你记得二十年前见过我吗?
那阵子想妈妈的时候,高明会忍不住摸过去那栋大房子周围远远地守着。但多数时候见不到妈妈,只能看到那个小男孩和房子里另一个女主人。
男孩有着和年纪不相符的稳重感,好像家教很严,没有一点调皮的样子。只有独自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蹦跳的小鸟的时候,脸上才有属于小孩子的喜悦和灵动的表情。高明没怎么见过他笑,他连面对自己爸爸妈妈都总是冷静严肃的样子。
有时家长不在,保姆会陪着他出门,他总穿着小大人一样的皮鞋,站着或走路都很规矩。
但那天他甩开保姆自己跑远了,高明猫着腰偷偷跟过去,躲在那男孩身后的小路边,靠比他高了一点的绿化带隐藏身影。那家伙蹲在花坛边不知道在鼓捣什么,高明往前挪了挪,从树枝缝隙间看见花丛里露出来个黑黢黢的毛绒绒的小脑袋。那个小男孩正拿出兜里的水煮蛋,掰碎了喂给那小家伙。
连着下了好几天雨,天阴着有点冷,草丛里临时用纸皮搭的小窝也都湿透了。小男孩把装鸡蛋的塑料袋撕开,铺在浸软了的脏纸壳上,又掏出来一团纸巾重新给那小家伙搭了个窝。他认认真真地做着这一切,完事用手绢擦干净了手,蹲着看那团小黑狗吃东西。
“哎呀。”小男孩突然轻声地叫了一下。
高明看见他摸了摸小狗,又动手去擦它的爪子和小脸,那块鹅黄色的小手绢上很快沾染了褐色的泥。
高明看得入神,身边的树丛上突然落了一只硕大的喜鹊,他惊叫了一下,喜鹊唰地飞起来。不远处那只小黑狗也尖声的叫了起来,那男孩噌地站起身,警觉地转过头看着他。
男孩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黑洞洞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高明。高明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心虚得不敢直视他,不知所措地向身后退去。
花坛边的人行道只有一步那么宽,下过雨的鹅卵石又有些滑,高明没退两下就跌坐在身后的灌木丛中。他慌忙用手去撑地,结果整个手掌都按进土里,屁股也没能幸免,被泥土浸湿了一大片。
高明觉得自己丢了脸,急着站起来,伸手去拍裤子,反而给自己抹得更脏了。他揪着裤子转头去看,都是杂草碎和泥巴。
等一下可怎么回家啊?小家伙想着吸了吸鼻涕,揉了把脸,懊丧地转回身。他低着头,看到那双黑色的小皮鞋就在一步开外的地方正对着自己。
高明惊恐地抬起头,那个比自己高了一点点的男孩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后面已经退无可退了,高明想要逃跑。
那男孩突然抬起手举到他面前,高明下意识抬起手来挡。谁知那男孩侧了侧头,伸手绕过他的手臂,从高明脸上捏下来一截沾了泥巴的小树枝。
高明偷偷睁开眼睛看他。
“像小狗。”那男孩说。
“啊?”
“脏。”
男孩面朝着他的时候没有表情,讲话也没什么情绪。但低下头看着自己怎么也捻不干净的手指时,他轻轻“啧”了一声,好像很嫌弃。
用左手别扭地伸进右衣兜,小陈咸掏出了刚刚给小狗擦过脸的手绢,拿干净的一角蹭了蹭自己脏了的手指。然后不由分说拽过高明畏畏缩缩藏在身后的小脏手,把手绢扔给了他。
“脏死了,被你妈妈看见不骂你吗?”
听到他的话,脏兮兮的小男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把陈咸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我又没欺负你。”
你怎么没欺负了?我妈妈才不会骂我……我妈妈都好久没回来看过我了,都赖你!是你把我妈妈抢走了!小高明在心里大喊,但他害怕这个男孩,只是继续哭。
以前哪用自己记得回家的路?都是妈妈拉着自己的手出门。哪像现在?还要担心等下售票员阿姨会不会不让上车……他越想越伤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管不顾地拿脏手把小脸揉得更花了。
“你怎么回事?是摔疼了吗?”
陈咸看他那么难过,有些焦虑地抠起手指。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啊?丢下他不管吗?
他回想自己难过的时候,妈妈只会说不许哭。而他根本不敢跟爸爸撒娇卖惨,爸爸只会跟他说男子汉什么什么的那套话,还会生气,烦躁地叫保姆把他带走。保姆小邱阿姨呢,她会抱起自己,就只是拍拍他,叫他听爸妈的话。结果每次都是他自己平静下来的,因为哭闹也改变不了什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没有期待了,久而久之也就不这样了。
这家伙哭了是想干嘛呢?他很想也朝眼前这个没出息的小孩吼一句“不许哭”,但看着他可怜的样子,像个掉进泥塘呜咽的小狗,陈咸不愿意再厉声吓他。
他怎么这么难过啊?别人难过的时候都是怎么被安慰的呢?
搜肠刮肚,除了保姆阿姨抱着他,似乎就想不起什么。
难过……难过……
灵光乍现一般,陈咸想起在楼梯拐角听到爸爸在楼上悄声说自己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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