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实在太寻常,但月光照拂在那张纸上的柔色都如此清晰。明韫冰记得他披衣几乎坐到晨昏,在朝露被晨曦晒化的时候,才从那端正的字体里体味到一点梁远情复杂的心绪。天地与自我终有一战,但我不希望你两败俱伤,一无所得。我是你的自我吧。我是。我不会太让你痛苦的。——因为我早尝罢痛苦。元十九年,阴阳序动荡到极致,险些翻折的天地之中,按照原先议定的,三十三神宫神明各自留下遗诏,依次下凡救世,走的是一条风风光光的不归路。而飞雪迎春曲响起的余韵里,人沼的毒火也开始席卷神族。同年七月,司春之神灵于酲泉救世除蛟时首当其冲,现出神相。自此,神陨正式开始——七月七,情仙飞絮于酲泉陨落,汹涌的玫瑰芍药牡丹铺到了城墙那么高。八月底,道德天尊道衡于清野陨落,一夜青山雪白头。十月,火德神君陨落,神相是一条吊睛的三头火龙,足足烧了三天三夜,一个人都没有伤,十里城郭的疫气尽消。接连大半年,诸神纷纷现出神相,一一陨落。第一阶天神灵台逐个的黯淡下去,如枝无花般,谢了大片天际的云端。有了神族陨落级别灵力的加持,情势危急的阴阳序暂时被稳定,渐渐恢复了摇摇欲坠的走钢索状态。为人族留得了一线喘息之地。那一地,该有一千年。动荡的第二阶天渐缓,空荡的第一阶天昏灯飘转,拂开云霄飞下高楼,穿过纷纭迷离的幻境,于寒蜮之中,那棵参天大树之下,汇集成一副活人骨架。那是地缚灵,依附于阴阳树的最后一缕神魂。是诸天神佛各出一骨,拼接而成的,因此显得格外怪异。它无法离开树底,苍白的指骨搭在扭曲虬结的深黑树根上,幽深的眼眶洞视着这一片经久的废墟。曾被勾陈一剑冲破的八十一道鬼门关不知何时重新拦在那巍峨山下,但大悲宫已经连幻影都不见了。它的主人似乎也已经遗忘了它,——白骨静静地望着这鬼魂云集的阴森恐怖之地,近乎是肃穆的。它在等。——等神陨结束的那一刻。
天帝陨落,天泉坠落瓢泼而干涸,接着十日安静,则上古结束;此后史书纷纭,野史暧昧,说尽风月当年事。任凭人说。凌霄宝殿,十二旒的天帝身着淡金色的长袍,背着手站在大殿上。桌案浮动飘起,那是仙箓盅上刻的字符,群仙的尊号列位,灰了大半,只留下头列的两个名字。一个是天帝自己,还有一个……这天地的君主缓缓垂眼,仿佛通过注视那列尊号,就看见了那位神明如今的处境,以及将要为人世赴死时那纯粹又坚定的模样。你生来就是刀刃,生来就如此锋利。君王想道,合该如此。儿女情长,不如就让它意难平,反倒完美。残忍的布局之下,帝王的念诵如同低声的龙吟:“明明如月,皎皎似星。静以心定,安以神凝;玄黄野马,风流一清。”“亭亭如松,霭霭成雾。静以客应,安以无凭;玄黄野马,风流一清。”“瑟瑟如水,锵锵为冰。静以照影,安以相迎;天地尘沙,薄言之净——”大雅颂声之下,深在九重天之中的天泉源头发出响应,低悬在温水以上的神宫让开轨迹,临下界的水坝缓慢地撤开,只容许古神抽调的至纯泉水疏荡,如一条银鞭般自天甩落!冲出关门的天河之水有着奇异的魅力,从远处看,像是无数条咆哮的银龙,令人胆战心惊,畏惧如蚁。但当那条龙猛然穿透自己时,与幻想的痛楚不同,全身上下都充盈着一股难言的安静温柔之感。——它是这样的矛盾,温和而凶猛。在似乎永不停歇的冲刷之下,饱受伤害的山川江河,犹如皲裂的大地伤痕在药水的照顾中逐渐止血愈合。残杀的、吵闹的、苟且的、算计的、抢夺的,都停下来。血腥味被冲淡,灾害尽皆逝去,那些浓重的影子,自始至终都深压在人心上的东西,终于被短暂擦去。浪泼奔腾的大水之中,无数人洗净脸面,在不受窒息的柔软泉水里重获新生。连心口的密折都恢复了原样。而三阶天之主——天帝,也就在这神陨之相中,身躯渐趋透明,逐渐化作了古神最初的一缕清气,无声无息、无形无迹地散入大片大片的云雾里,再也看不见了。仙箓钟发出一道极其惊心的轰震,几乎像谶语宣判一般,回声的音波把云割出不同层次。第一列的尊号应声灰去了一半,只留下唯一的一点灼亮,带着所有神明的余晖,托付在那微芒。天泉翻滚之中,天牢里,所有可见的地方都画满了戾气深重的符文,打眼看去简直触目惊心——几乎很少会有那么逼人的神光,而集满了所有神明的气息就更少见。在阵法中心,褪去了所有尊号神服,一身素白衣裳,脱冠跪地的身躯挺拔如松。自第一阶天奔流而下的疏荡正从此地经过,正巧当了这个极其残忍阵法的引子——洗灵。从他的外表其实看不太出来有多痛苦,只有那偶尔有些血丝的嘴角泄露端倪,然而很快就被水流冲走,叫人怀疑是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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