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笑他的心思叵测,给他淪着热茶,道:“你也不要灰心。驸马之位,早晚都是你的。你是朕早就选好的驸马,就算小六不喜欢,朕也会将找个正当的理由,把你塞给她。何况这孩子喜欢你喜欢得紧,成婚的事,什么时候说,她自有考虑。她长大咯,但在朕心里,她仍旧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芳华少女,心思说好懂也好懂,说不好懂呢,也不好懂。回去你再观摩观摩。”
话落,又装腔作势地扽了扽袖子,“过来陪朕喝盏茶,下一盘棋。”
棋盘黑子白子各持一方,官家持白子下先手,将敬亭颐的黑子逼得连连后退。
四方棋盘,一子落慢,满盘皆输。黑子每落一处,白子便会下到其相对处,最终白子胜黑子一目。
官家不甚在意,慢悠悠地捋着须髯,“下围棋,若想必胜,需得执先手,下天元。然而第一手便下天元,一盘棋气就紧了。虽必胜,却不厚道。朕平日下棋,先落子星位。今晚先下天元,你败,我胜,你可介意?”
敬亭颐沉稳回道,“一盘棋而已。官家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官家要胜,那臣就输。”
然而他心里却掀着一阵狂风巨浪。
他是官家一手培养的臣,是黑暗地里的鬣狗。他可以让官家胜,但某些时候,他若想,也会让官家输。
甚至不单单是输。
公主府内院,卧寝后廊。
尾犯侧犯一左一右地蹲在浮云卿身旁,劝道:“公主,您去歇息罢。这都子时了,您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晚过。”
浮云卿披着件薄毯,窝在藤椅里。她的眼亮晶晶的,不比天边的明月逊色。
“你俩去睡罢,不用守着我。后廊离卧寝不过二十步,我要是困了,会去睡的。我在看天上的流星,你俩要是想看,可以搬条杌子来,坐我旁边。要是不想看,就赶紧回去。”
浮云卿摆摆手,晃着藤椅,一摇一摇地,抬头望着黑暗的天。
流星倏来倏去,在无边的天际留下一道长长的,银白色的尾巴。
五六岁的时候,国朝大修司天监。官家找来一群精通天文的官员,做出了浑仪。
官家有时把她抱在怀里,有时牵着她的手,穿过一扇扇雕刻着星宿的门,将她带到摆着各种测量仪器的大殿。
他细心地把天文历法知识讲给她,她却贪玩,撒腿爬进浑仪里,弧形的铜片铁片将她包裹起来,她伸手数着星宿与孤星星官。
夜空中最亮的那颗孤星,有个好听的名字——北落师门。
官家说,他最喜欢北落师门星。不仅因着它名字好听,更因它是一国军事的象征。
“只要北落师门还亮着,国朝便会一直延续。”他说。
那座殿冷清岑寂,经常回荡的只有仪器操作的声音。
许多记忆朦胧不清,就如今晚忽闪忽灭的星星,遥远模糊。
比及敬亭颐换上常服,再到内院,只看见浮云卿躺在藤椅上睡得安稳。
幸而是在夏夜,幸而她还披着件薄毯,不会着凉。
敬亭颐放轻脚步,放缓呼吸,单膝跪在浮云卿身旁,拿着青篦扇轻轻扇风。
不消说,定是流星吸引她在此驻留。
敬亭颐倾身,给她掖好毯子。借着昏昏暗暗的夜光,窥着她乖巧的模样。
少女呼吸声轻浅,睡着时,眉头不蹙,表情舒缓。平静安谧,却是敬亭颐羡慕极了的模样。
大多数小娘子家的内闱生活都是枯燥的。绣花缝衣,吹笛弹筝,规规矩矩地及笄,规规矩矩地嫁人生子。她们的少女时光只有短短十五年,甚至更短。而她们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的时光,却一直延续到生命尽头。
敬亭颐无比庆幸,他喜欢的少女,是享尽舐犊之情,尊贵受宠的皇家公主。
也无比庆幸,这位公主,不会被当做联姻的工具,远嫁辽金。
她会有什么天大的烦恼呢?
敬亭颐揿住浮云卿的手腕,摩挲着她白皙的指节。
睡梦中,浮云卿蓦地从尾椎升起一股细密的痒意,不难受,却总想躲开。
敬亭颐托起她的手,惊叹着,怎么会有一个妖精似的少女,只是睡着,就能勾起他所有的霪与欲。
她没有勾引他,却叫他陷得不可自拔。
敬亭颐将那双柔荑贴在自己脸上,歪着头,往她温暖的手心里靠。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吻了吻她的手背与指节,又吻了吻她的指腹。
他抬眸望着她的额,她的眼,她的唇,把她安静的模样阗满欲海里的各处缝隙。
只看她一眼,他便丢枪卸甲,溃不成军。
“小浮云。”他幽怨地唤了句,“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他觉得自己卑微得像一条狗。他们的遇见,是他付诸一切,向官家求来的。他们的攀聊,是他没脸没皮地勾搭来的。
他有些累,但又不得不继续做着诱她的事。
毕竟决定权,一直都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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