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焕松了胸中的一口气,汗水淋淋地倒回榻上,着了魔般自言自语:“好、好,他死就好……”
却说释无住才出宫门,早有一辆流苏帷帐马车,在宫门口等着他。
见老和尚出来,马车下的杜掌柜隔着窗帷轻道:“小娘子,这人便是当年断定卫家父子逆天而行,留下谶语而去的释法师。”
簪缨命婢子推开车门,隔着一箭地望着那步履从容的老和尚,慢慢捏紧掌心。
她还记得小舅舅与她说起那段过往时,轻淡得无色的眼锋,一想到那日他唇上的苍白,她心里便微微发疼。
他的命,凭什么轮到这些终日只会念几声佛号的人嚼舌定论?
李景焕利用佛门中人胡作非为,簪缨可以将计就计,对症下药,但他公然召这个与卫家有旧怨的和尚入宫讲法,便真正触及了簪缨的底线。
少女眼锋冰冷地下车,行至释无住面前。
释无住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挡路的女郎,簪缨似笑非笑,不客气道:“和尚不是会看相吗?不如看一看我是何命数。”
“阿弥陀佛。”释无住心内微微惊奇,却保持着积年修行之人的佛骨仙风,“不知女公子何人,何以拦阻老衲。”
簪缨直视老僧的双眼,摇头道:“不必管我是谁,你只管看相便是,若准,小女子心悦诚服,若看不准,便是妖言祸众!”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皇城根下就近的人,纷纷张望议论。
释无住常年受沙弥信众的追捧,从未有人如此当面顶撞他,涵养再好的人也生出一二分不悦,见这小女娘打定主意不讲道理,皱眉道声好,但向她面上去看。
簪缨扬起清冷娇靥,不闪不避。
“你……”释无住咦了一声,仿佛有些不解与诧异。
随着观察入微,他迷惑的眼神渐渐变得惊恐万状,后退一步,颠三倒四道:“你是、你不是……你命数已尽,怎还会活着……”
簪缨身边的扈从闻言,霍然变色,喝斥老和尚大胆,竟敢出言诅咒他们女郎。
簪缨心中也微有震惊,定了定神,反而上前一步,镇静地与老和尚对视,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轻道:
“听说佛家相信轮回转世,大师若是真信,何必惊讶恐惧?若不信,你于佛法也不过叶龙好龙,皈依虚假而已。”
释无住越多看此女一眼,心魂便越是陷入混乱。
无人知晓这位高僧眼里看到了什么,只见他一会疯狂掐指拈算,一会颠倒胡言着什么“此世非彼世,我在何世……”
忽而他大喊一
声,在自己光秃的头顶连拍三下,又哭又笑地转身奔走而去。一只草编僧鞋落在地上,也无知觉。
一代声名远播的高僧,就这样疯了。
此事经众口传扬, 在坊间引起无数议论。
“听说了吗?释法师疯魔了……”
“好像是同成忠公的女公子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便疯了。”
“高僧怎会轻易入魔?说起来,当初傅家的那个老太太也是听那位女公子说过一句话便发疯了, 那傅老太太可是犯下罄竹难书罪行的人啊,莫非, 那位女娘子的眼睛是照妖镜, 释法师名不副实,经不住检验,便露了原形?”
“你们还没听说吗, 法觉寺里出了大盗,尼姑庵里还有暗娼……我看这佛啊不拜也罢,谁知真假。”
一石激起千层浪, 继释无住疯癫的事一出, 朝廷又出公示, 昭告了几座寺庙里的罪行,下令清查寺僧过去的名籍经历。
这样一来,民众对于佛门的态度, 从最初的热切追捧变成自家诚心被欺骗的不满, 大多心灰意冷, 花了许多钱买的佛象香烛,也尽数束之高阁。
“……释大师疯了?!”
东宫中, 仰卧在榻上的李景焕闻此变故, 满脸茫然,继而又是一阵嘶心裂肺的猛咳。
他想不通, 一切本来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为何大师与阿缨见过一面后, 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乌衣巷的府中, 簪缨却也在疑惑——她对释无住原无好感,他发疯也好,入魔也罢,是真的看出了她的来历又或者佛心不定,簪缨都不关心,她只奇怪,释无住若真是因看出了她是重生之人,受不了这个真相,进而疯狂,难道他之前在太子身边时,却没从太子身上看出什么蹊跷?
按她之前的推测,李景焕十足十也是前世重生的人,如此才解释得通他做的那些事。
难道她有何疏漏之处?
此事还不同于别的,无法与沈阶商议。簪缨闷闷了几日,周遭之人只当小娘子被释和尚突然发疯吓到了,百般安抚。
却在这一日,一个不速之客悄然找上门来。
簪缨看着跪在堂下的瘦弱身影,眉心轻折:“焉瞳?”
堂下的人不敢抬头正视女君,两眼却在放光,“是,奴才焉瞳见过小娘子,小娘子还记得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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