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道长途
皇帝一个人坐在宝座上,冷静地看着左右臣工一个又一个地出列诘对,他忽然觉得累得很,也是头一次对自己的心意产生了动摇。他虽然富有四海,可是有什么是他能够决定的?其实贪污腐败的事儿在这个朝堂上他知道不少,只是碍于枝节交错,他暂时还办不了、动不得。就连当初选皇后,也是为着他亲政所便,谈不上喜欢,只是一种使命,一种名正言顺、宣告他有能力执掌朝政的使命。
所以哪怕底下的人说话再机锋、再难听,他也得做出一份宽广的胸襟,因为他是天子,不该以个人好恶来做决断,他要考量的有很多。可是他也是人,他也有一个正常的人该有的七情六欲。在一众人或明或暗地指责他的时候,他也希望有个人,能出来帮他说说话。
他幼年御极,先帝过世不久,额捏也跟着去了。是眼前这个老妇人,一步一步陪着他长大,教他为君之道,不惜纡尊降贵亲自去找最好的老师做他的西宾。其实临近亲政那几年,前朝也有不少流言,说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已有数年,如何会轻易放权?他也疑心过,也有意不与老太太亲近。可老太太放权放得无比洒脱,明黄帘幔说撤就澈,从此在慈宁宫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
他起初还不敢相信,自己第一次一个人坐在那宽阔高大的御座上的时候,满怀激动又满心忐忑。年轻的君王心中有一张自己亲手绘制的千里江山,他就像一只刚刚学会振翅飞翔的海东青一样。
那天下朝后他就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老太太正在廊下给一盆栀子花修剪枝桠。明亮如泼的天光之下,他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的祖母。太皇太后的笑容恬淡又沉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是期望:“去吧,想去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他这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他的祖母从来没有任何改变,他的祖母还是当年领着他在长长的宫道里前行的那个祖母,那是在额捏刚刚去世的时候,祖母温热的掌心握住他的,对他说:“往后的路并不好走,可是定晔不怕,玛玛会带着你,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他叫定晔,膏之沃者其光晔。可是这世界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天子之名,无人敢直呼,书写之时也必须缺笔。除了太皇太后,如今也没有人能够这样叫他了。
其实那时的情局并不是很好,先帝遗命留下的辅政大臣里,就数赫帕最为倨傲,那是一个有着鹰一样眼睛的老头子,因为依仗着费莫禄氏历代的军功,就连先帝都不敢怠慢小看他。当年赫帕在前朝独断专行,他这个皇帝几乎都成了费莫禄氏的傀儡。他那时很委屈,甚至闹脾气不愿去上朝,玛玛很生气,让他在烈日下跪着,从中午跪到了晚上,跪得他几乎昏死过去。玛玛就站在慈宁宫的廊下看着,声色俱厉:“罗穆昆氏从不出没用的儿郎!你恨他,咒骂他,有什么用?只会闹脾气,不懂筹谋,不知忍耐,怎么做得好帝王!”
第二天他还是没有去上朝,听成明说,太皇太后把赫帕明里暗里臭骂了一顿——至少成明那小子是这么形容的,弄得赫帕很没有面子,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成明是个猴子一样的人物,那个小小子在养心殿的梅坞里上蹿下跳,为他再现赫帕那时的神情,用成明的话来说,那就是比吞了苍蝇还要难受!
他有大仇得报的开心,不过面上还是得装出一副沉着的模样。他觉得意犹未尽,忽然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恨极了一个人,厌恶透了一个人,在帝王家是不能够直来直往动刀动枪的,权力就是他们的刀剑。在那个落日熔金的傍晚,他第一次体味到一个词——帝王之术。
可是他那时还太小,没有明白太皇太后这样做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她赔进了她的兄长,她赔进了半个郑济特氏的荣耀。
后来临近亲政,太皇太后为他选定了桑阿的长女,额里温氏。如果将朝堂比作成一个天平,上面放着宗室与世家,那额里温氏就是最不起眼却最有力量的一块砝码,轻而易举地撬动了费莫禄氏这个百年望族。赫帕贪污、敛财、恶行累累,罄竹难书,桑阿便是靠这个,让额氏成了天子亲信,代替费氏成为新的显贵。
而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他付出的代价,对于一个帝王而言何其渺小,仅仅只是一个后位而已。
他在定罪论处时,并没有很快乐。你方唱罢我登场,就是这个故事的始末。他原以为他会很快乐的,后来发现并不是,他身边的臣子们会不断更换,来来去去,盛盛衰衰,他作为主笔者,何其孤独。
孤家寡人,他第一次懂得了这个词语。
大婚后也没什么不好,皇后贤淑,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他觉得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肩负着他命定的责任,做好一个冷眼旁观者,做好一个皇帝,只是皇帝,仅此而已。
可前路何其遥矣,坐在人世间最高的位置上,也就能看透更多的虚伪。原来那些满口君臣恩义的人都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与私心,他们相互袒护,盘根错节,维持着表面的光鲜与亮丽。惩办完费莫禄氏,他看着一叠叠罪名忽然觉得恶心欲呕。玛玛递给他一把剪刀,告诉他:“你就要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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