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聂长安约略听说过国朝将帅的治军风格:徐松陵是严厉的标杆,殷桐庐是宽简的标杆,裴家人介于中间,不算苛求,也不算纵容。真到了军中,果然不觉得氛围有什么了不起,裴慎做事和日常差不离。只他的幕府运转得相当精打细算,可以说是力求物尽其用,和裴慎私底下随随便便的作风很不一样。
裴慎指派他参与护送羌人北上,大概也算一种物尽其用。
——白马羌率众反正时,西川诸羌里仍有弱水、清远、逋租三部未做响应,直到苏毗退却、虞军进逼,三部陷入穷迫,才在得到保全性命的应允后,重新归顺中原王朝。战后,三部酋首进京面圣以表诚意,就羌人来说是入贡,就虞国来说却似纳降,因此底下对这些作过乱的异族贵人缺乏尊重,这点连聂长安都可以轻易地察觉。唯独行程的负责人是一名老资历的冯校尉,驻扎边境经年,和外族常打交道,通晓几种语言,对待羌使十分板正守礼。但毕竟大战已过,除他之外的诸人大都松懈了下来,所以此行不算严肃。
不过使团离帝京尚远,就在距会州前线只二三日路程的南安,碰到了降临前线的宰相。
知道宰相已先下榻在驿馆,使团自当主动退避。但刚要掉头,行辕中就有人出来传话,问蛮人既遇相公,为何不来见礼。态度礼貌,但绝不和气。
校尉答道:“羌使赶路到这里,正满身风尘,又不懂见上官的礼节,何妨稍作休整,由我稍微教导礼节,再拜会齐公?”
那人道:“如今边军护送蕃客已出防区,且请止步,交由朝廷的主司接手。我正是鸿胪负责接待的专员,校尉当可放心。”
理由正当,冯校尉没奈何,转而安排将这帮异族王公转交宰相手下,回头吁了口气,吩咐卫队,“你们自去城里旅店安置。小聂你带队。今天不用等我了。我得一块进去,求见齐公一面。”
聂长安领命离去。然而行出数十步,脑内渐渐捕捉到那丝疑虑,又拨马回转驿馆,见冯校尉刚得到宰相允准接见的回音,门卫正要移开他面前交错的长戟,羌人的车队候在他身后,即将鱼贯而入。
他跳下马,没管落下的缰绳,缀到冯校尉身边:“我还能做什么?”
对方愕然:“你回来做什么?”
“事情有变,是吗?”
冯校尉快速瞄了车队一眼,低声道:“……要是想帮忙的话,就去那边,把人看好了。”
聂长安应道:“我这就去。”却被拉住了手肘。冯校尉盯向他:“你可要想好。裴帅命我保障这些人平安,我听命行事。但你可以不选这边。”
“我也听命行事。”聂长安短促地回答。
“齐相正和人交代事情,稍后便出来接见校尉。”宰相的随员穿过中庭来传话,“校尉进屋坐下喝杯茶。藩客让他们到西边院子里等着。”
冯校尉原地顿了顿脚,右拳往自己的的左手里敲了一记,随后举手作揖道:“劳烦引路。”对聂长安丢下一句,“大家都是听命做事。不用勉强。”
他走进去,没有再回头看聂长安。
他按刀立在羌人酋长的车下,另一只手举起示意那名鸿胪官员停步。
“武候卫的小兄弟,咱们都是从京师来的,彼此何必这么提防?”对方带笑止步道,“我们这厢不是什么还没干么?”
他身周簇拥的兵士有三十二人,将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羌人的马车刚进这院子就被包围了,院门也立即关闭。
“鄙人鸿胪主簿崔庆之,”中年人不紧不慢地指着自己说,“和羌人打交道快二十年了,这次只是请他们下车,换个地方休息休息。相公那边,就算有什么分付,也不是这一时半刻间就执行的。”
“假如这样,请列位退后,不然持刀执杖,恐怕会惊吓到车里的羌使。”他知道车中人不通华语,但也没有明言,“假如决意要他们去不得京师,请主簿持公文来。”
“说的什么话!”崔主簿嗤笑出声,“留不留,放不放,与我无关,决定在相公,在朝廷,在陛下的意旨。难道我和这几个蛮夷有过节么?”
聂长安对此当然无所谓。要说陛下的意旨,裴慎也曾拿着陛下的兵符,宣称赦免这些人是奉了陛下的意旨。皇帝尽可以一天换一个想法。聂长安不去考虑这些想法的前因后果。他要做的就是服从。所以他说:“裴帅之前奉敕,应允保护羌使,直到平安抵京。卑职听命行事。假如事情确实有变,自当从命让路。”
崔主簿上下打量他一遭,最后摊开手:“好吧,我就也在外边等一等,看你们那位冯校尉能不能说动相公。”
他挥手叫了个树根墩子来,坐在阴凉处。时近黄昏,夕阳最后的余光反射在一院刀枪的锋芒上,逐渐暗去。
他立在原处许久,没有理会车上人用异族语言交头接耳得越来越密,越来越乱,只凝神倾听隔壁院落是否有动静传来。
日光完全消失的那一刻,院门忽然敞开,几盏大灯的光投了进来,冯校尉站在灯后,冲他几乎微不可见地点头。
海棠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