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年秋天蓝焉第二次住进二院。蓝世杰来看他的次数挺多,他不知道谢莉莉是怎么和蓝世杰说的,总之这位一向易怒的父亲竟然温和起来,苦口婆心劝说他安心治疗,生活还得往前看呢。蓝焉有时在心里发笑,也不知道蓝世杰忍得多难受,才没把那些或暴躁或刻薄的话扔出来。
医生每天早上都来常规查房,身后跟着一群年轻的实习生。一个大概25平的房间里挤着八九个人,被问问题时所有人都围在床边朝他注目,简直让他觉得自己像被参观的猴子。蓝焉被一片白花花的大褂晃得眼睛生疼,有时干脆真挚地用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嘴里答非所问地胡言乱语一通。医生问他昨晚睡得怎么样,药副作用还是很强烈吗?他说医生你和男人接过吻吗,其实很不错,建议试试。一群人见怪不怪,兀自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他笑起来,自言自语地嘀咕,都不理我,罚你们一百天不准吃大大泡泡糖。
有一天他上厕所回来路过护士台,听见护士们谈论有个女孩子在被家长带出去散步的时候跑掉了。蓝焉知道那个女孩子,他刚入院那天就见到她在护士台边上大声尖叫,说她要出去剪头发,现在的发型太丑了。其实不算难看,只是大概进医院前被女孩自己用剪子胡乱剪过了,发尾狗啃一样乱七八糟。
其实还挺有个性的呢。蓝焉路过她的时候想。
女孩跑掉的当天晚上就被抓回来了。当然了,怎么可能跑得掉呢。这么大的城市,他们到底算什么呀。
蓝世杰也怕他跑,这倒是多余的担心。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跑去哪了。也不知道跑了,又能做什么。
有阵子阳光很好,暖融融地从走廊尽头那扇窗洒进来,像是要努力将这一层染成金色,即使这里没有人会在意。蓝焉在走廊里缓慢地踱步,觉得无聊像喷泉一样爆发。隔壁病房的女孩找他聊天,问他要不要参加她的“茶话会”,他乐得找事情打发时间,说好啊好啊。
四五个女孩子围在一起,都是平日里安安静静不怎么闹的几个,见加入个蓝焉也没有介意,大概是看他恹恹的,没什么捣乱的可能性。
蓝焉坐在一边听她们聊了会儿,都是一切正常人会讨论的普通话题,最近的电视剧,哪个明星的八卦轶闻,有点儿想吃什么了。聊着聊着忽然开始谈起“动力”,蓝焉意识到这些女孩应该都是想要积极治疗的,没到心如死灰的地步,仍努力抓着某种支撑坚持着。
一个女孩说:“我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人怎么能靠一首歌熬下去。可我确实无法想象没有这首歌我现在会是怎么样,也许已经死了一万次。我家里人不许我提死这个字,每次一听就如临大敌,但我觉得对我们这种人来讲,死的确如影随形,潜伏在每一分每一秒,我把它看作很轻的东西,也做好了哪天拥抱它的准备,只是我现在还想要试试活。”
每个人发言时其他人都安静地听着,蓝焉心想这光景除了这儿还能在哪里遇见呢,没有人会比他们更加理解、包容彼此,没有大惊小怪的咋呼,没有或真或假的关心,也没有让人不适的探究目光。只有听。聆听。倾听。不发表意见也没关系。没人会评判你。想死想活都没关系。没人会劝你想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
最后一个女孩诉说的时候没能控制好情绪,呜呜地小声抽泣起来。大家等着这哭声逐渐平息,接着房里陷入一阵平和的沉默。蓝焉望着微尘在窗外透进的光柱里打转着漂浮,忽然开了口:“我当时想死很坚决。”
有的女孩转过脸来望着他,有的一动不动地听着。
“刚才听你们讲‘支撑’,其实我不信有什么可以支撑我,也或许是我那会儿没找到的缘故。所以我一直觉得,在我头也不回朝着死亡去的路上,没有什么能够绊住我,毕竟谁也说不好停下来是好是坏,闭眼走到底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他顿了顿,望向方才讲一首歌的女孩:“你刚刚说觉得靠一首歌苟活不可思议,我也不敢相信一个仅仅认识大半个月的人竟然把我绊住。”
“我其实后来总想,他到底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呢?爱情小说里总写,主角眼里的爱人是这世上最特别的人,可我说不出这话来,我不觉得他在我见过的人里显得最是无可比拟。要论起来,事实上他也没有出挑到所有人都能一眼看见他,可我就是栽了,栽得死心塌地。”
“遇着他我还是决心要奔赴那个结果,我当然想过会不会为他坚持,但显而易见望不见好的结局,便不再去想。有时我觉得自己很矛盾,又想抓住他又想推开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贪心得要命。我想要是世界末日突然来临就好了,我不用去思考这些,又可以永远和他停留在某一刻。那么在一切一切的背面,我们就博得一些永恒。”
“我在最后的关头切切实实地动摇了。我像个叛徒,背叛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意志,尽管那只是一点点停止的念头,比蚂蚁还小。可我无法不忽视这嵌在我决心上的微小裂缝,我在最后的时刻认真思考,我还留有一些极短的时间,我可以去向他确认一些东西,那些东西或许并不能决定什么,但我需要知道,因为他是唯一绊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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